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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汾州事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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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冬天,註定所有人都無法好好過年。

先是大朝會時,來自欽天監監正的一封上奏引起了軒然大波。

這位監正上朝時向皇帝稟奏“北方有大雪,京中可能將有雹災”的推斷,被朝堂上一幹朝臣紛紛痛斥。痛斥之人覺得此事無憑無據,各地又沒有雪災的奏報,這只能算是個人臆斷,不該在朝會上當做正事上奏。

欽天監原本並不是顯要的官衙,只負責勘測天文地理,修正歷法,以及蔔算天氣等事務。欽天監根據天象推斷出天氣,在確定晴朗的時日,皇帝才會進行祭祀、狩獵、出征等一系列活動。

而地動、大雨、幹旱這種災情的示警,大部分都不是來自與欽天監的預判,而是由各地的欽天監外派屬官觀察氣候和動植物的情況,若出現異象,再送入京城的欽天監,然後再行監測。

這位欽天監的監正足不出戶,只在京裏夜觀天象,就掐指算出北方已經在下大雪,京中要有雹災?那還祭祀天地幹嘛?先把欽天監的監正供起來拜就行了。

但監正卻繼續進奏,說此預測並非他所做出,而是來自於負責觀察星象天文的五官靈臺郎張玄。此話一出,痛斥之人倒少了一半。

這些朝臣中有不少人也信奉道教,對於龍虎山的道士張玄,自是並不陌生。

張玄雖然只是一個小小的七品官,卻大有來頭。他出身大族,其先祖正是東漢時的太史令,制作出“地動儀”、“渾天儀”、“指南車”的張衡。

張玄家學淵源,從小學習天文和歷算。後來他家的舊交,龍虎山崇道觀的道首玄妙道人去他家做客,對他大為欣賞,在征得張府的同意後,將他帶入龍虎山出家為道。張玄十歲時得受“授箓”,成為正一派正統,開始系統學習天文、歷法、風水、陰陽之學。

龍虎山乃是“正一派”的宗壇,正一派講究修身養性,鼓勵弟子積極入世,度己利人,所以門下弟子均可娶妻生子。正一派在達官貴人中也很受追捧,有許多文人雅士爭相入教,學習各種養生之術。

由於並不好煉丹,正一派的名聲極好,先皇起義時,也曾派有道兵下山援助,負責測算天氣,勘定水源,其中一些善於醫術的更是成為了“軍醫”,救治了不少兵丁的性命。

這張玄在二十四歲時,因成功預測出一次地動而名動天下,被點召入京,進入了欽天監。他和欽天監裏從“吏”或者“算”出身的官員不同,一進去難免頗受排擠,得不到重用。

可他在朝中的官職雖小,在“正一派”裏卻有四品的道位神職,所以對此不以為然,也並不和他們爭名奪利。再者,他進京為官也只是為了躲避家中的逼婚,並不是為了官位,自然對著看的也輕,反倒更加受人尊重。

他擅於風水堪輿,在京城名頭甚大,有時候某個官員倒黴時,還會去欽天監請他看一看府裏的風水。他每每過府指點幾下,這些官員果然很快就去了黴頭,更是對他信服。

也有人想要開府立宅,請他勘測風水的,皆有收獲。

若是顧卿來看,也只能說他是個名副其實的“神棍”。

本朝的皇帝楚睿並不關心這些神鬼玄學之說,所以對這身為五官靈臺郎的張玄一無所知。後來這張玄在紫宸宮的書房裏對他“冒死直諫”,遂讓楚睿這個官員產生了興趣。等他仔細查問過他的來歷出身,才知道這人原也是赫赫有名的人物。

這正因為他的上奏比李茂“聽聞堂侄所述”更有說服力,所以楚睿在心腹大臣們商議過後,決定不再由李茂上奏,免得讓世族敏感,本來能成的事情再生波折。張玄原本就是關心天下蒼生,對派系鬥爭不感興趣,皇帝叫他上奏,他就順著皇帝的意思,和監正一起挑明了“北方大雪”的災情。

若說欽天監的奏疏只是讓朝堂上某些官員將信將疑的話,那國子監太學生們後來的聯名上奏,就坐實了通州、汾州兩地官員“瞞報災情”的罪名。

這件事的起因,是一位國子監的學生趕回家過年,卻發現道路冰封,雪沒至大腿處,無法再往北前行一步,只好折返回程,滯留京中,不免埋怨,其他原本留在京中過年的通、汾二州學子得知情況,不免擔心家鄉,便到處打探,通州和汾州遭遇大雪的傳言好像就在那一夜之間突然傳遍京中。

從北方折返的學子有感於途中貧民無衣禦寒、無屋遮蔽,凍死街邊的慘狀,便起了陳情的想法,聯合其他通州、汾州的學子,一起在宮門外上奏。

國子監太學生聯名在宮門外為民請命,這在大楚立國十餘年來還是第一次。這群學子書生浩浩蕩蕩地從國子監街穿過中門大街,直至東市進入內城,再到宮門外,一路上引起無數官員和百姓的側目,在京城引起了極大的震動。

這些太學生在宮門外高聲請願,要求朝廷賑濟災民,懲治瞞災不報的惡官,倒是讓許多百姓拍手稱快,只是很多本該管轄這些事情的官員對此事都不甚了解,不免有些打臉。

此事造成的影響很大,皇帝也不得不出面下諭,言明會派出禦史探明災情,就地賑災,絕不延誤,這才讓太學生們散去。

皇帝接見了聯名上奏的學子,並且回應了這些國子監太學生們的陳情,也讓這些國子監的學子們感激涕零,恨不得立刻“肝腦塗地”,以謝君恩才好。士林也對禦座之上的楚睿大為讚譽,寫了不少歌功頌德的詩賦。

本朝言論比前幾朝自由的多,現在這些國子監的太學生們以白身“陳情”,真的引起了皇帝的重視,甚至取得了成功,不得不說,這讓一些沒有進入朝廷的文人學士們看到了另外一種言路。

一切都按照楚睿和李茂等人的設想在一步步的推進著。臘月裏,學子與清晨聯名上奏,皇帝大發雷霆,當日中午下了諭旨,立刻派遣禦史帶著一支禁軍出京,查明災情。

第二天上朝後,楚睿就雪災一事進行問政,世族派和保皇派又在扯皮不已,對“怎麽懲治官員”和“如何賑災”你來我往的爭論,唇槍舌劍,頗有擺開拉鋸戰的架勢。

這一切,皆應驗了李茂和楚睿的預想。

好在他們留有後手。

最後“中立派”的吏部尚書張寧上奏,建議讓受災當地的官員配合京中派出的禦史,先在當地賑災,若表現好,戴罪立功,若賑災不力,兩罪並罰。如此一來,既能解決燃眉之急,又能讓這些受災地區的地方官不至於繼續拖延。

京中在對那些提出彈劾的官員反彈如此之大,皆因這些地方官和京中高官都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皇帝願意先按下懲治罪責的事,以賑災為優先,給了世族的高官們“皇帝又一次向他們妥協”的信號,加之重災不賑確實有虧德行,便沒有再阻礙此事。

政令一旦通達,做起事來就極快。

京中通往通州和汾州的各段驛道裏,馬上撥出近千人去灑土撒鹽,清掃積雪,讓受災的百姓可以南下避災,又在沿路設置粥棚,發放寒衣,派出兵士看管物資,防止發生哄搶。

京中達官貴族、富商名人也都捐出錢糧,加設粥廠,協助賑災。

年底發生雪災,自然是大大的觸黴頭,對過年也造成了影響,但也正因為是在年底,各地賦稅都已經上繳國庫,國庫豐盈,戶部尚書做起事來也有底氣。

戶部尚書自然是想在這次賑災中大大露臉,每日裏宿在部中。工部要負責清理道路,架梁架橋,還要防止雹災,負責督促京城內外加固屋頂和房屋等等,戶部和工部每日忙的旰食宵衣,恨不得手腳並用才好。

臘月二十三,正是祭竈之時,忽有汾州的密使入京,這密使沒有從驛道走,一路行來頗有兇險,進京後不久就直接進入了宮中。

有官員密報,說是當地馬場裏負責養馬的馬曹在焚燒馬屍。這位派出密使的官員叫做劉鵬,乃是汾州的參議,探查情況時被牧場的牧丞以“地方插手軍務”的罪名扣押。另一位參議帶著牧場地方的鄉兵與管著廄牧事宜的馬曹、兵丁已經對峙了幾天。

等楚睿看到奏報,真是連吃了那些管馬兵吏們的心都有。

根據張玄的推測,北方關外各部落的牧民今年冬天應該也遭受了雪災,而且比關內的雪下的更大。

這些部落之人以牛羊為生,逐水草而居,若牛羊大範圍凍死,在饑荒之下只能鋌而走險,劫掠邊關。他們上馬是強兵,下馬是牧民,而大楚的重兵大都布置在西邊的邊關,防禦前朝胡人的反撲,北面邊關大部分都是鄉兵,只有少數精兵,來年還要重新部署軍隊。

汾州的這些戰馬關系到開春後可能發生的戰局,楚睿甚至已經決定讓兵部裏管著“駕司”的主管帶人親自去汾州查驗戰馬損失的情況。

此時傳來馬曹焚燒馬屍的情形,讓生性謹慎的楚睿不得不深思汾州的牧場已經到了何種可怕的地步。

汾州受災,怕也不是當地官員瞞下不報,而是根本送不出去!

“宣李茂!”

皇帝宣召李茂時,李茂正帶著家中兩個孩子在祭竈。

因祭竈女人必須避讓,所以作為家中唯一成年男丁的李茂,不得不告假回家。

最近六部因為賑災的事情非常繁忙,他已經好幾天宿在部裏,兩個孩子見李茂眼睛下深深的黑圈,也不敢聒噪,乖乖地跟著李茂一起祭祀竈神。

竈上設著竈神主位,主位前陳列著鼎俎,擺著豬頭魚鮮等祭品和稻草紮的草馬。李茂帶著兩個孩子祭拜過竈神後,把舊的竈神畫像揭下,讓李銘用竈糖把竈神的嘴巴封上,然後將畫像和草馬一起投入火盆燒掉。

等正月初四,他們還要迎回竈神,又會是一番忙亂。

在這段期間,沒有竈神監管,也不怕竈神打小報告,所以他們可以盡情飲宴,及時行樂,就算聚眾玩骰子也不算是出格。

過了二十三,才算是徹底開始進入年裏了。

李茂今日告假半天,部裏和皇帝都知道情況。祭竈乃是大事,這時候宮中快馬來人宣李茂,住在清水坊中的幾位朝臣都在紛紛猜測是出了什麽事。

李茂接到皇帝宣召的諭令,馬上回自己房裏換上官服,即刻入宮,都沒有給正在後廳裏處理年事的方氏打個招呼就離了府

兩個孩子剛剛祭完竈神,見李茂被召走,一個奔去東園找娘親,一個急忙趕往西園找兩位先生。

府裏有事,家中除了李茂,就只有兩個先生能夠商量一二了。

話說李茂騎著快馬往宮城裏趕,一路上就在想到底是通州出了事,還是汾州出了事。

汾州要出事,必定是出在馬場上,而通州要出事,一定是了不得的大事。

這政事無小事,兩州都關系到無數百姓,李茂內心裏希望兩個州都不要出事,可是皇帝召的這麽急,讓他不得不做著最壞的打算。

待他進了宮,見到了聖上,禮才行了一半,楚睿果然沈聲說道:

“李卿,剛剛有加蓋了汾州參議之印的密折上奏。汾州的馬場出事了。”

李茂是國公爵,行禮時本可不必下跪,但楚睿這一句話讓他彎腰變成下跪,雙膝著地,直接俯下身去。

“臣有罪。”

李茂是兵部侍郎之一,管著武選、地圖、車馬、甲械之政。現任的兵部尚書乃是李碩的老部下,對李茂頗有照顧。這位尚書已經年老,實務大都是李茂和另外一位侍郎在做,想來用不了幾年就要告老還鄉了,到時候若無差錯,李茂應該會晉升為兵部尚書。

汾州的馬場乃是兵部“駕司”直屬,已經建立了有八年了,此前從未出過錯。汾州的馬車專門為軍中、驛站和皇家提供良駿,各地從貿易或其他渠道得到的良種,也都會送往汾州的馬場進行繁育。

李茂作為兵部的執事官員,汾州馬場出事,他也要為此負責。

“現在不是說罪不罪的時候。你看這封密折。”楚睿扶起李茂,將密折遞與他手。

李茂謝過皇帝,打開密折立刻就讀了起來,越讀越是心驚。

原來汾州大雪,在剛剛下起來的時候,汾州就有地方官已經上報了上司,要求派出使者。汾州布政使同意了左右參政的上書,派出使者從驛站出發,進京上奏。

而後汾州大雪越下越大,京中卻沒有來人,作為主官的布政使也不著急,左參議劉鵬不免心中生疑,就暗地裏派人去查看,後發現那使者滯留在某個驛站中,並沒有上京。

理由是驛站馬匹凍傷,無馬可用,他自己的乘馬馬蹄凍壞,自己也得了風寒,病在驛站中。只是不知為何那驛站裏竟無人回報也無人照顧,導致那使者差點因為風寒而病死驛站中。

汾州產馬,汾州驛道的每個驛站中都有至少五匹馬負責換乘。即使是凍傷,也不可以一匹馬都沒有。這位叫劉鵬的參議老成持重,並沒有輕舉妄動,而是繼續慢慢調查。

而後大雪,馬場又有人來報。兵部在汾州直轄的馬場裏因為天寒突發了疫病,駿馬紛紛病倒,為了防止健康的馬也受到傳染,牧丞要求焚燒馬屍,就地掩埋。

汾州軍政是分開的,這馬場之事並不歸布政使司管轄,上報此事,也只是做個報備。可是聯系到驛站裏也無馬可用,劉鵬心中實在忐忑不安,連夜動身,將騾子和驢子的腳上裹著稻草,冒著大雪趕往汾州北面牧場所在的靈原縣。

他到了靈原縣,先是找到了當地的縣令詳細的問清了馬場的情況,在得知確實從臘月十八日開始就有焚燒馬屍的情況,趕緊找了一位善於治療牲畜的郎中偷偷去查看堆在馬場之外等待焚化的馬屍,確認都是凍死,並無疫病後,他的心中極為震驚。

劉鵬乃是經歷過戰亂的老臣,深知戰馬的重要性。他擔心馬場裏發生了大事,有人要利用戰馬凍死的事,私藏戰馬作亂,一邊派出密使進京,一邊擺出身份,親自與馬場所在的主官交涉,卻被禁止進入馬場,甚至被看守馬場的蠻橫兵丁給扣押了起來。

劉鵬是左參議,那縣官不敢有失,帶著鄉兵與馬場的兵吏對峙,要求釋放劉鵬,但地方官員不準過問兵馬軍營之事乃是先皇定下的規矩,鄉兵也不敢強入馬場,雙方陷入僵局。

這一場大雪,牽扯出隱戶、世族、馬場、軍政、驛路等諸多情況,實在出人意料。以前風調雨順之時,沒有災荒,還不能顯現出這些危機,此時天災一起,人禍蜂擁而至。

“依臣看,汾州馬場之事頗有可疑。若不是馬場官員私藏戰馬,就是這些戰馬中有什麽貓膩。連驛站的驛馬都不足,可見情況實在嚴重。”

李茂知道此事他是避不過去了,索性自請出巡。

“臣自請前往汾州,望陛下準許!”

他是信國公,又是兵部的主官之一,位高權重,馬場裏的人敢對汾州的地方官蠻橫無理,那是因為有先皇定下的規矩。此時李茂出巡,乃是上官,又是國之重臣,當地官員必須全力配合,李碩在軍中頗有威望,作為李碩的嫡子,李茂更是合適的人選。

楚睿此時正等著李茂這句話,聽到後立刻大喜道:“信國公忠心耿耿,朕甚是欣慰。李卿這次前往汾州,諸事覆雜,或有兇險,朕需要細細斟酌其他隨從之人,李卿先回府準備,待人馬齊備,你等速速趕往汾州!”

“臣領旨。”李茂跪下接旨,不由地在心中暗嘆一聲。

這一出巡,不知何時才能歸家,年底大小祭祀,竟是無人主祭了。

實在不行,不如讓李銳主祭吧。他今年已經十四,漸漸也懂事成人,擱在鄉野間,也要頂門立戶了。以後他不在府中,家中男丁以他為首,他總是要扛起事來的。

只是汾州現在酷寒,他從小沒吃過苦受過凍,恐怕這次要掉一層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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